磨牙

天上的星只不过依稀可见,巷子倒是被街灯亮了一身。

住在城市的好处,就是随时都享有人工的温暖。即使口袋里没有几块钱,肩膀上还背着重重的负资产,街灯不会知道。就像每天早上, 与你同一时间出门的邻居对你展露的笑容,还有那薄薄的一声问候 —— 你们各自把心事藏在亲切的表情里,在短短的几分钟内,让两排崎岖牙齿刷刷彼此的存在感。

熟悉的脸打过千遍一律的招呼后,踏上了各自的旅程。

借着尚未来得及熄灭的灯光,他对着倒后镜亮了亮狰狞的黄板牙,顺道仔细观察镜子里的脸颊。左右不对称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了。他让上下两排牙微微地触碰彼此,汲取那阵酸楚的感觉。

开车之前,他习惯性地瞄了腕表一样。凌晨四点钟。

他反射性地拿起已经有了数道裂缝的手机,望了司机评分栏一眼。4.71,一个不算安全的水平。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委屈求全了,可是人们还是不满意。


顾客永远是对的。

几乎每个人都会让你等上个五分钟。

他们可以嚷嚷No toll,林北不赶时间。

他们可以在你的车上塞五个大行李。

他们可以带着一身汗臭上你的车。

然后,下一个顾客会投诉你的车子有股味道。


公司永远是对的。

只要你登入了系统,你就没有选择的权利。

他们可以凭着匿名投诉来对你采取行动。

他们保留撤回红利,按薪不发的权力。


他稍微用力地甩了甩头,试图把不愉快的心情甩开。一大早就去想那些有的没的,可不晦气。

凌晨的巴士终站,悄悄地不发一言。他联想到丧尸电影里风雨欲来的宁静。

预订讯号毫无警示地在黑漆漆里响起,他的两颊微微抽动了一下。他发动了车子,缓缓地移到了顾客指示的地点。


车站前有个探头探脑的男人。那人背着双肩包,脚下依附着两个有分量的环保袋;手里拿着一个纸包,在狼吞虎咽着。

他心里微微一颤,还是把车停下了。对方手忙脚乱地将脚下的两大包东西拾起,朝他的方向快步走过来。

学生模样的肥胖男生把后门打开,将沾了尘土的行囊费劲地往后座塞。“碰”一声,车身震了震。男生接着趋前,打开了前座的助手席。

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,就传来了另一声震耳的“砰”。一股Ramlee burger的香味,混杂着衣物的潮湿味道杂陈在狭小的空间。他微微皱起眉头,眼角余光瞥见了男人手上的点点番茄酱。

他感觉到一口不吐不快的浊气。一转念,经验和惰性还是将他要说出口的硬生生压下了。说不出口的让他牙龈一阵发酸,浑身激灵了一下。

男生下车的时候,再次制造了颇响亮的大动作。“碰,砰”两声,在鲜有人烟的住宅区回荡。

第二位乘客同样选择坐在助手席。在他道good morning的时候,微微皱了皱眉。

下一位乘客坐进了后座,拂了拂座椅。

有人把叁巴的香气带上车,临走前留下了几滴咖啡冰的痕迹。

没有人出声攀谈,或者投诉些什么。但是看着他的眼里,他们全都散发着欲言又止的恶意。

天色渐渐亮起,他觉察到了太阳穴传来阵阵的闷痛感。坐盘也犹如被针刺着一样。老了。

当司机的头一年,他每天平均驾上12 - 14个小时车。刚开始赚到的钱,确实比当二厨的时候多上一倍,工作也相对轻松。当时,他还取笑过那些死心眼的旧同事呢。手头松动了,时间也自由了,三十年来,他第一次感到了掌握人生的快感。钱是多赚了,却不知怎地,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。

做满两年后,就进院动了背椎骨手术。多年前买的医药保险早已断保了,保证金还是秋玫垫付的。手术前前后后共花了整二十千,除了秋玫所代付的两千块现金,其余的都是刷尽了信用卡额才解决的。如今所欠下的银行债务,恐怕都足够买下一辆国产车了。

常听人道,咬一咬牙,就忍过去了。


—— 有头野猪在大树的树干上磨他的牙齿。


  狐狸问他,这里没有猎人,一时也没危险来临,为什么还要磨牙齿。

  野猪说:“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,一旦危险来临,就没磨牙的工夫了,那是我就可以使用磨好的利牙。”


人类的智慧,有时候还不如动物啊。野猪磨牙是为了未雨绸缪,而他的磨牙,却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发泄。

被烟酒熏染的牙齿,最近老是犯疼。他不止在睡梦中狠命磨牙,在白天也会不由自主地折磨起原先白白亮亮的珐琅质。

日久见功。他的两排牙齿看起来益发狰狞了。打了个哈欠,口传出一股异味,所以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。

惜言如金的代价,就是那跌跌不休的司机评分。当然,现在大多数同行都不太跟客人说话了,免得自己的一肚子苦水,一不小心溅到客人身上。

要吐,就吐在同类身上好了。

他打开了微信里的司机群组。一堆“华男”,“华女”的字眼闪入眼扉。

最常见的,是对于同胞们的怨气。不知怎地,他们总会对同样肤色的乘客特别苛求,下意识里的一种朦胧期待。稍有怠慢,就会被大大地侵犯了。

同行之间的针锋相对也日渐锐利。大家的神经都特别脆弱,稍不留神,自己身上的刺就扎到别人心上,引起一场无谓的口舌之争。

大家都是输家。被生活所鞭策得身不由己的陀螺。


朦朦胧胧将要入睡的时候,突然被一阵响亮的“咯吱咯吱”惊醒。他睁着眼睛,愣愣地俯视着床上那个咬牙切齿的人。

即使在梦境里,也是孤单一人。

再次把眼睛睁开,是被闹铃叫醒的。

他舔了舔磨耗得平整的臼齿。灵魂终究归位现实了。他与天花板的一滩污垢对望良久,回味着梦与现实之间的差距。现实到处都在发疼。下颚传来一阵酸痛,太阳穴隐隐作闷,脸颊内侧被咬伤的口子在咀里散发腥气。

秋玫生活在没有他的现实里。

他的现实里换了政府,多了个PSV("Public Service Vehicle"执照)的死期。 司机群组几乎一面倒在骂街,说到出钱,谁会心甘情愿?

私底下,他觉得搞个执照也没什么不好,正了名,以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吃。只是别人正骂得热烈,他也不好去发表些相反的意见。

发表异议的人,通常都会被大伙围殴得很惨。肚里的话,就让它烂在肚子里算了,何必跟自己过不去?

如果当初对秋玫不那么苛刻就好了。夫妻毕竟是没有血缘牵绊的一纸关系,忍无可忍,还可以选择散伙。

那一天,外面下着大雨,她还是坚持要走。

软语,硬话,甚至眼泪都不再奏效,对她而言,这个家比外头的狂风暴雨更可怕。

女人的预感是很灵的。他无数次在睡梦中磨刀,一个不小心,刀就扎在她的身上了。

秋玫走了以后,他转为磨牙。

咬牙切齿的恨,却连个可恨的对象都没有。


手机铃声悠悠地响起。他接听。通话结束后,他的唇边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。

这天晚上睡得特别安宁。隔天起身,口腔里也没有出现那股刺痛神经的酸楚感。

今早他跟往常一样早起,却比平常迟了一小时出门。

坐进车里,借着尚未来得及熄灭的灯光,仔细观察倒后镜里的自己。灯光暗了之后,他尚余兴未尽,开了灯,再次细细打量自己的脸。

眼看天色有点发白了,他才赶紧开车。

今天的第一位顾客,是昨晚就预定了车子的。

他缓缓地靠近顾客指示的地点,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放大。

女客打开车门,和着一股沐浴露的花香。

如今要见秋玫,也只有通过这种关系了。

他们在车上天南地北地聊,一个小时的车程感觉只有短短的五分钟。

到了目的地,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女人逐渐消失的身影,直到预订讯号轻轻响起

下一个客人原来就在隔两间的家。他把车子倒退过去。

一名安蒂上了车,跟他打了照面,不禁喊了起来:”哎呀,这不是卢生吗!“

”好久不见了.....唉你知道吗,自从你们搬走后,那间屋子竟然租给了外劳....."

"一间单层排屋住进十几二十个人,整条街都是他们在进进出出, 看到都烦....."

“对了,你刚才停在那里做什么,我好像看见车门打开,却没有人出来,真奇怪,大概是老花眼了....."

滔滔不绝的安蒂无意间跟他的目光对上了,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,噤了声。

他的太阳穴又开始发痛了。

车里突然响起一阵“咯吱,咯吱”。


评论

  1. 把形形色色的乘客都給描述下來了。這個Ramly burger的味道我也仿佛嗅到了,呵呵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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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顾客永远是对的,公司永远是对的...
    对这2句话好像身同感受... 在社会上就是得面对形形色色的人...人来人往的在我们的生活中穿插着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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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所以在尽可能的范围里,能相互考虑对方的立场就好了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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